芒种刚过,在斑驳的乡镇政府会议室里,两张诉状一百零一个红手印在案桌上摊开,它们都指向同一个名字:王某,以及那笔拖欠六万多元的血汗钱。法官、检察官、镇长、村干部都在此等候,等那个“消失”了半年的他。
花椒树下欠薪账
王某的名字,曾是村民口中的“盼头”。2019年他带着挖掘机承包了分水镇两个村的花椒种植产业,说要让土地缝里长出“金疙瘩”。村民们扛着锄头跟他干,挖坑、栽苗、剪枝、管护,日头晒裂了手背,就用糊满泥巴的手心抹汗。至2024年夏,十几万工资款淌进村民口袋,但花椒地里仍有一百零一个“窟窿”未填满:大多都是一百、两百元,最多的也不过两千元的工资,尚未支付。村民多番找王某催收,皆被“在外地搞项目”为由拒绝,而后只剩下“正在通话中”的嘟嘟声。
日前,村干部攥着“村民联名诉状”走进贵州省务川自治县人民法院浞水法庭,那句“芒种后该收粮了,可他们却收不回自己的汗水”深深敲击着法官的心。
“村民联名诉状”上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好似一片灼烧的烙印,直烫进廖法官的眼底:一百零一个红手印深浅不一,有的按偏了,有的重叠在一起,有的是老人皴裂的指腹,有的是妇人染茧的掌心,但却个个按得实在。廖法官心里清楚,这些在地里的农民,不会说漂亮话,却把最实在的期盼,都摁进了这方纸页里。
调解室里上演拉锯战
百余名原告为何全是“零头债”?消失的老板真会为六万余元赌上信誉?廖法官带着这个疑问,启动了“检察院支持起诉兜底+府院联动”机制,决定通过联动解纷,让这一百零一个手印绽放出“权益”的光芒。他分别拨打了三通电话,致镇人民政府“查清案件事实、指导修改诉状瑕疵”,致人民检察院“拖欠农民工工资可能涉刑,请联合释法震慑”,致被告王某“必须马上回来处理此事”。电话那头,王某起初不以为意,直到廖法官、李检察官冷峻的声音穿透话筒:“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最高可判七年,你可是要试试?”
须臾,平缓的语调变得急促:“我现在就买返程票!”
次日九点,调解室里,廖法官在空白的纸张上写下关键思路。几分钟后,王某匆匆走进调解室。当他看到所欠农民工工资表后,委屈说道:“表格不对!而且今天之前我根本没收到这张表!”
“你说未提前收到表,可政府去年年底就发给你了,你说后续会核实,至始至终没有对工资表提出任何异议,这你还想抵赖?”辜镇长言语里满是质疑。
王某抖着手里的工资表开始辩解:“这表不对,去年我已经委托员工支付了十多万的工资,最多只剩下几户没有支付,根本就没有这么多!”他翻出手机里凌乱的电子表格,金额完全对不上。
“去年底政府发你表格时,你咋没说不对?我微信上将表发给你的时候,咋没说不对?怎么到现在才说不对?你没有核对原始档案吗?”李检察官将手中的卷宗往旁边一放,目光扫过王某躲闪的眼睛。
看着递上来的页页聊天记录,王某顿时语塞。
三方联动破僵局
六万余元之于王某不过九牛一毛,何以让百余人奔走多次?账册上的矛盾是无心疏漏,还是精心设计的逃债盾牌?李检察官与廖法官随即交换了一个眼神——火候到了,这个僵局该破了。
“这些村民应该不会造假,他们谁家没两亩地要种,你见哪个会为了百八十块造假来回跑村里七八趟的?他们不懂法律程序,只会用按手印告诉你,这钱该拿!”廖法官率先说道。
李检察官趁势加压:“若真贪婪,一百零一个人一起编几个月的故事,一起只为造六万块的假?不如去伪造大工程更划得来!”廖法官拿起诉状,指尖拂过那片红手印,“你随便抽一个你觉得造假的工人,表格上有电话,要是人在屋里,现在去他家对质!你可敢?”
“村民们记性好得很,去年栽苗时,哪块地缺了水,哪株椒树多费了工时,老农们闭着眼都能复刻,更别说工钱了”。辜镇长注视着王某额头沁出的汗水,作为基层治理的“老把式”,太清楚农民工的记忆有多锋利。
王某的眼神游移地扫过名单,喉结滚动着,终未吐出一个名字。此时,旁听的村支书看了一眼手机后,猛地站起:“刚刚村里找到了原始档案!需要现在搬来吗?”
这句话成了压垮侥幸的最后一粒沙,王某深知辩无可辩,闷声说道:“不用了,我认……一个月内付清。”
至此,该案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七小时拉锯战,从晨雾未散至日影西斜,为何六万元值得法院、检察院、政府三方联动?答案已写在村民的笑容里。那些摁在诉状上的红手印,终将成为乡土法治最朴素的碑文——它告诉所有人:当法律条文与乡土环境相互印证时,再精巧的托辞也会在乡土法治逻辑前碎成齑粉,也会记着法律如何在田埂与法庭之间,搭起一座让汗水不白流的桥。(冯珏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