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快递电话
2023年9月11日，周一晚上9点30分，李佳航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想到可能是快递公司的电话，就接了起来。
对方说有个快递到了，让他来小区门口取一下。李佳航的母亲还没有下班回家，15岁的他已经能够生活自理，妈妈有时候也会给他打电话让他下楼取快递，他以为这次妈妈把收件电话直接写成了自己的。不疑有他，李佳航将手机锁屏放进兜里就下楼了。
来到小区门口，李佳航没有看到快递车辆，他回拨了刚才那个电话，对方说自己的车停在路边，白色的，打着双闪。李佳航看到那辆白色的小轿车，没有任何快递标识，觉得有些奇怪，但看到周围还有人路过，决定上前问问。副驾驶的车窗摇下来后，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李佳航没有想到，这张脸会成为自己的噩梦。
车里的人名叫王欢，是父亲李志宽的熟人。李佳航不知道他们二人的纠葛。李志宽欠了王欢145万元，一直没有归还，这一次王欢让李志宽先还2万元，李志宽百般推脱，说自己实在借不到钱了。李佳航更不知道王欢也被要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甚至将微信昵称改成了“宝鸡李志宽的死期将至”，将微信个性签名设置为“不杀李志宽、不杀李佳航我誓不为人”。李佳航还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是王欢在学校门口花五百元从学生那里买来的，在电话接通之前，王欢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在自己家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
这些信息，哪怕他知道一点，也不会自己独自一人去见一个陌生人。面前的这个人对他说：“上车！”他错愕，取快递为什么要上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下车站在了自己面前，让他给父亲李志宽打电话。李佳航看着王欢，觉得他太凶了，不像个好人，就推说自己也联系不上李志宽。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腹部抵上一个冰凉之物，低头一看是一把匕首。李佳航害怕极了，手脚发软，被王欢一把推进了副驾驶室。
惊魂五小时
王欢一上车，就把车上了锁，他还从驾驶室扶手箱拿出了一副手铐，一头铐住李佳航的右手，另一头铐在了副驾驶室门把手上。之后就发动车子开了出去。他要求李佳航给李志宽打电话，李佳航用筛糠一样的左手给李志宽拨了几次微信电话，都没有接通。正在开车的王欢没有回头看他，低吼“打电话”，李佳航赶忙翻出父亲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电话终于打通了。没等李佳航开口，王欢就把手机抢了过去，打开免提，告诉李志宽自己和李佳航在一起。
听到王欢的声音，李志宽慌了神。“你别伤害我儿子，我给你凑钱，你们在哪里？”
“再不还钱，我把你儿子弄死！”王欢拒绝回答问题，之后就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回李佳航怀里。
车子一路向西，其间李佳航的母亲打来电话，询问他怎么不在家。李佳航不敢多说，匆匆挂了电话，偷偷发微信给母亲，让她和父亲联系。车里的氛围降到了冰点，李佳航不敢弄出一点动静，生怕自己的任何举动会让身边这个暴怒的人不满。即使这样，偶尔响起的信息声也让王欢烦躁不已，他又一次抢过李佳航的手机关了机。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王欢不时接到李志宽的电话，李佳航听他谴责李志宽不讲信誉，坑了自己，还威胁李志宽再不还钱就让他再也见不到李佳航。后来王欢接到了警察的电话，李佳航知道父母报警了，警察劝王欢把李佳航带回来，王欢拒绝了。不打电话时，王欢也会跟李佳航说话，说自己也不打算活了。听了他的话，李佳航更害怕了。下天水东收费站时，王欢掏出一瓶药，告诉李佳航这是氯硝西泮片，康复医院开的药。让李佳航心惊肉跳的是，王欢把一整瓶的药都倒进嘴里，还说一会儿药效就发作了，自己没活路了也会拉着李佳航垫背。
从天水东收费站下了高速没多久，王欢就把车停在了路边，他一次一次地开关车门、后备箱，有一次还从后备箱拿出一把长刀，拔刀指着李佳航。李佳航瑟瑟发抖地求他放过自己，说自己是无辜的，求他再给父亲打个电话，说不定钱已经凑齐了。王欢听了没有说话，又一次下车。内心升起的极度恐惧让李佳航无法坐着等待，他爬到了驾驶室，倾斜着身子，用左手扶着方向盘把车开了出去。开出一段距离后，李佳航才看到周围漆黑一片，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觉得刚才停下来的天水东收费站可能有人，去那里能尽快获救。于是他调转车头，朝着收费站开去，没想到王欢突然从隔离带跳出来要拦车，惊慌之中，李佳航猛打方向掉头，车头撞上了对面的隔离护栏，撞击产生的力量让李佳航挣断了手铐，他赶紧调整车子的方向，向前开去。他不敢再去收费站，只能沿着漆黑的道路往前开，不知道开了多久，李佳航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手机，他慌里慌张地把手机开机，信息涌了进来，找到父亲的电话赶快回拨过去，说自己暂时摆脱了王欢。父亲和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警察建议李佳航把车开到人多的地方。李佳航导航并开车前往公安局，终于在天水火车站附近见到了来接他的天水警方。
9月12日凌晨2点30分，王欢在天水市麦积区甘泉镇中心学校隔壁一家饭店被抓获，此时距李佳航被带出家门整整过去了五个小时，这时他才感觉到右手手腕传来的剧痛，手铐下面都是瘀青。
没有赢家的博弈
面对警方的讯问，王欢执意表示带走李佳航只是为了让李志宽现身，因为他不但欠钱不还，而且不露面商量解决方案。而他与李佳航在车上的五个小时内，他没有动过李佳航一根手指头。他表示非常后悔，自己也是被逼无奈失去理智才干出这样的事，他向李佳航表示歉意，希望能得到谅解。
让李佳航母亲无法理解的是，李志宽迅速出具了谅解书，表示因自己拖欠王欢债务，王欢控制李佳航进行索债，事出有因。案发后王欢认识到自己行为的违法性，积极悔过并进行道歉，李志宽对王欢的行为予以谅解。
李佳航的母亲赵子美无法谅解王欢，孩子失踪的五个小时，母亲的心一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紧张到几乎窒息。她不想再听前夫的解释，她只知道李佳航夜夜做噩梦，醒来后还在大喊，别杀我。她恨王欢，希望他得到法律的严惩，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她也恨李志宽，折腾了这么多年，依旧负债累累，还差点把儿子的命搭进去，她庆幸自己已经和他离婚了，希望以后的人生与李志宽再无瓜葛。看着李佳航白天昏昏沉沉、晚上噩梦不断的状态，她只想让李佳航尽快忘了这件事，她甚至拒绝警方对李佳航的询问，像一只护崽的母老虎。即使是这样，也无法阻止李佳航的情况持续恶化，他害怕出门，害怕听到电话铃声，每晚被噩梦吓醒。无奈之下，她带孩子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无异于一次暴击，李佳航患上了中度抑郁症。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案发后王欢的前妻和父母都申请对案发时王欢的精神状态和刑事责任能力进行鉴定。
缺爱的犯罪嫌疑人
王欢的母亲刘玲对公安机关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对王欢的情况不太了解”。王欢14岁就辍学了，初中都没有上完。刘玲找了个熟人开的店，让他去学汽修，学了一年就不愿意再学。不学汽修后，王欢就从家里搬了出去，与家里很少来往，甚至在买房、结婚、生小孩这些人生的重要节点上，都没有通知父母。刘玲有时候会给王欢打电话，接通的次数很少，即使接通，通话时间也超不过一分钟。刘玲说王欢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2012年王欢回了一次家，带了一个女孩，说是女朋友。2018年王欢回家说自己买房了，刘玲给了他4万元。2023年8月，王欢回家找母亲借钱，刘玲借了1万元给他。母爱在刘玲这里，就是几次短暂的电话和5万元钱。
父亲王斌说王欢脾气不好，比较犟，和自己说不到一起。小时候不听话，王斌也打过他，即使挨打了，王欢也从不低头认错。王斌还说王欢逢年过节从不来看望自己，也没有通过电话联系。最近一次见他，是2023年6月，刘玲生病住院，给王欢打电话让他来探望，王欢一个人来了，父子俩久别重逢，但也无话可说。王斌听说，王欢后来带着孩子到家里看望了刘玲几次。而这几次的看望，刘玲没有跟公安机关提起。其他关于王欢的身体状况、和谁交往，王斌一概不知。
王欢的人生轨迹在前妻毛小雨的描述中拼凑了出来。他从小就不知道服软，青春期时更是寸步不让，父母对他的态度最多的就是贬低和打骂，14岁学汽修后，被师傅打骂、饿肚子也是常有的事情。王欢不愿忍受就从汽修店离开，2003年参军，这一去就是五年，回来后学做电焊工，以四处打工为生。2011年王欢认识了毛小雨，这可能是他前半生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二人相恋、结婚、生子，2016年王欢开始做二手车生意，毛小雨记得从这一年开始王欢变得非常忙碌，双方沟通也越来越少，王欢多了一句口头禅就是“你别管”，不让毛小雨过问他在外面的事情。2020年之后，王欢的生意不太顺利，收入减少，因为生活琐事，和毛小雨经常发生争执，王欢开始出现焦虑、失眠、暴躁的症状。2022年王欢开始就医吃药，进行治疗。毛小雨认为，王欢的性格与他的家庭成长环境、父母关爱不足以及自身文化程度低有很大的关系。
经过鉴定，司法鉴定中心出具意见如下：被鉴定人王欢作案时患有冲动型人格障碍；被鉴定人王欢作案时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然而，王欢在审查起诉期间突发疾病而亡，2024年6月6日陕西省宝鸡市金台区人民检察院对此案作出不起诉决定。
覆巢之下无完卵
司法救助线索从刑事部门移送到控申部门后，检察官第一时间联系了李佳航的母亲赵子美。电话里就能听出她情绪低落，经过询问得知，李佳航目前休学在家，被诊断为中度抑郁症，长期感到焦虑、恐惧。赵子美哭诉，医院建议住院治疗，可是自己没有钱，这样下去怕是要把孩子耽搁了。
赵子美是2020年与李志宽协议离婚的，儿子李佳航由赵子美抚养，而同年，李志宽因犯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被宝鸡市渭滨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从此赵子美没有从李志宽那里得到一分钱的抚养费，全靠打工维系自己与李佳航的生活。就在她感觉李志宽已经淡出自己生活的时候，平地一声惊雷，儿子出了这样的事情。
面对王欢，李志宽有憎恶，也有愧疚。2022年2月，李志宽和王欢联合从银行贷款140万元，其中的80万元由李志宽使用，之后银行贷款由王欢一人还清，2022年5月至8月，李志宽又分四次从王欢处借款65万元。从2023年3月开始，王欢数次找李志宽索要欠款，都无功而返。要不到钱，也见不到人，电话也无法接通，王欢逐渐陷入焦躁，夜晚无法入眠，精神压力日渐增加。他前往康复医院就诊，服药后晚上尚可入睡，但白天仍昏昏沉沉。见不到李志宽，王欢萌发了控制李佳航让李志宽现身的想法。2023年9月11日，被别人频繁催债的王欢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司法救助背后的检察温情
办理司法救助案件过程中，金台区人民检察院采用司法救助红色机制，启动司法救助多元救助模式,为李佳航量身打造救助方案。
经过审查发现，李佳航受到犯罪侵害致人身伤害，急需救治，无力承担医疗费用，且未获得赔偿，宝鸡市金台区人民检察院决定给予李佳航司法救助，及时为其发放司法救助金，并与区妇联召开联席会议，根据联合制定的《关于推进困难妇女、儿童群体司法救助工作的实施办法》，将李佳航救助线索转区妇联，与妇联开展联合救助。经妇联决定，给予李佳航家庭紧急救助金。
为有效预防此类案件的再次发生，金台区人民检察院及时在李佳航所在的中学以及辖区内学校开展主题法治系列讲座，增强学生安全防范意识和自我保护能力。考虑到李佳航急需心理咨询，控申部门与未检部门再衔接，联系心理医生及时为李佳航提供心理咨询，并对其家长进行家庭教育指导，给予李佳航充分的关怀和鼓励。随着治疗的推进，李佳航的情况一天天地好起来，希望母亲的关心和社会的关爱，让他尽快回归正常的学习和生活。（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宝鸡市金台区人民检察院 姬瑞 王蕾）
【本文刊载于《人民法治》杂志2025年4月下（总第200期） 断案记栏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