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科技日新月异的当下，人工智能热潮席卷各大前沿舞台，成为全社会瞩目的焦点。3月25日，博鳌亚洲论坛2025年年会开幕，AI位列四大核心议题之一。会上，中外嘉宾就AI应用与治理热烈探讨，达成多方协作、动态治理、伦理优先、法治保障、技术透明等共识，力求平衡推进人工智能的应用与治理。而在3月30日的2025中关村论坛年会“科技与法治论坛”上，多位法律界专家呼吁加快人工智能立法。
鉴于当前人工智能技术发展迅猛，现有法律已难以应对诸多新问题，亟待通过立法填补空白，强化技术安全与伦理规范，推动数智技术与法治深度融合。
本期专题聚焦人工智能在法治实践领域的前沿应用与深层问题，邀请业内权威专家、资深学者以及一线实务工作者，从理论研究、实践经验、技术革新等多元视角进行深度剖析。期望通过他们的真知灼见，激发各界对人工智能与法治实践融合发展的更多思考，共同探索前行路径，让人工智能更好地服务于法治公正，助力构建更加完善、高效的法治社会。
谭崎，深圳大学计算机与软件学院助理教授。
2022年，OpenAI公司发布了一款基于大语言模型的全新对话机器人——ChatGPT。这个机器人展现出了与人类十分接近的思考模式和对话水平，成功加速了公众对大语言模型的认识。随着技术的发展，当前人们已经可以与大语言模型进行细粒度的交互，通过下达指令、进行提示等形式，指导大语言模型完成诸如图像生成、电影制作、代码撰写等复杂的任务。可以说，专业知识给人们打上的不同印记正在逐渐模糊，技术的鸿沟正在弥合，人们在悄然间被赋予了更多、更强的能力。
技术出现的初期总是伴随质疑，然而技术的成长和完善却总能带来收获，恰如100年前承受人们质疑的火车在今天带我们去到了更远的地方。在技术出现、成长和完善的过程中，如何与之相处成了亟待解决的难题，今天的AI技术也不例外。《天道》中有言：“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这里的“道”既是对客观规律的理解，也是基于规律的思考能力。也就是说，与AI技术的相处不仅要有平台思维，享受技术带来的红利，也要回归本源，从第一性原理出发，体悟相处之道。《道德经》曾说: “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了解技术的常识性原理可以“知所先后”，从而更精准地定位人与AI的关系，转变思维模式，实现新常态下的深度思考。
从非黑即白的二元信息 向跳出茧房的破局信息转变
当前流行的大语言模型（如ChatGPT、豆包、kimi等模型）是基于概率的语言建模，需要使用大量的语言资料进行训练。在这种训练方式下，大语言模型可以从海量的语言资料中归纳出一定的规律（即人们在大量语言资料中提到的共性规律），从而产生一定的认知水平。
这种基于概率的模型在大数定律的加持下，产生了对事物的独特认知，即大多数人都认为的事实应该是更接近事物的本源。同时，由于对大量语言资料的解读，大语言模型可以归纳更多的信息，从不同的观点中提取相近的部分组成对事物的新认识。这种新的认识源于不同地域和不同时刻的知识交融，可以说是与各方观点偏差总和最小的一种认识。
曾有幸与一位法律工作者进行交流，他告诉我从事法律工作的愿景是找到社会幸福的最大公约数。这样的愿景与当前的AI体系有着天然的契合，AI模型被训练时的目标就是找到不同观点的最大契合位置，实现大数定律下的认知统一。但是，这种观点的输出可能会隐藏在当前无法理解或者来源并不存在的文字表达中，体现为模型回答的不可接受性。
以下围棋为例，2016年AlphaGo 和围棋冠军李世石进行对弈。当对弈进行到第二局时，AlphaGo 的第37手棋落在了第五线，被大多数棋手、专家都认为是失误，因为它不是传统围棋思维能够接受的下法。然而，在事后经过仔细的拆解，这一手棋被认为是奠定局势、带起节奏的一手，被棋圣聂卫平评价为值得“脱帽致敬”的一手棋，正是它帮助AlphaGo在第二局比赛中取得了有利的位置。
AlphaGo也是一种概率模型，这种概率模型的输出突破了传统围棋的固有思路，让围棋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这种破局信息的存在让人们不能再以二元的对错来判断AI输出的信息，而是需要更深入地思考输出背后带来破局信息的可能性，也许靠近社会幸福最大公约数的密码就隐藏在某条AI模型“创造”的回复当中。
从信息检索的单向传输 向AI交互的循环赋能转变
大语言模型是一种概率模型，其核心思想是根据前文（也就是之前输入的内容）带来的序列信息对回复的下一个字进行概率性预测。通过不断预测和输出下一个字，人们可以接收到符合预期的回复。在这个过程中，上文的序列信息至关重要。在大模型中，以上文输入调整输出回复，使其更具专业性的技术叫作“思维链”技术。简单来说，就是通过上文的输入告诉模型应该进行哪些步骤、如何处理内容以及如何回复等信息，从而获得更专业的模型输出。
在这种意义下，AI模型实现了从更多信息输入到更多信息输出的专业性转变。在传统的检索任务中，人们期望通过简单的问题输入获取信息。比如，在网页搜索“遇到熊怎么办？”的问题，网页会检索到若干与熊有关的文章或者视频，进行排序后呈现在人们的面前。这是一种单向的信息传输过程，计算机从现有的信息中检索到目标信息并进行反馈。
在AI赋能的场景下，这种单向的信息传递过程得到了改变，模型不仅能通过信息加工，给人们输出更接近需求的内容，而且可以借助人们的输入来进行更专业化的处理，这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提示词”。通过不同的上下文提示，模型对人们提出的相同问题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回复，这就是输入的力量。在这种环境下，即使仅给模型“你是一个法律工作者”的简单提示，模型回复的内容在法律专业性上也会大幅增加。
更多的输入换取更专业的输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能量守恒”。在这样的背景下，简单地向模型索取输出的单向传输模式已经不再高效，循环赋能的交互模式成为AI赋能时代的新常态。一样的AI，百样的助手。通过为模型提供所在行业的专业信息、事件的前因后果，甚至自己对相关事件的处理经验等信息，当前的AI模型可以结合学到的知识，输出更专业化的提示和建议。
从简单的信息获取 向积极的信息创造转变
信息论中有这样一个定理：信息不会凭空产生，只会在处理的过程中越来越少。在大模型与人类之间的交互中也会遵循这样的定理。
现有的语言模型能提供更专业的回复是源于已有的学习信息以及基于这些信息的外推，其信息边界是存在的。特别是引入了“思维链”技术以后，由于上文输入信息带来的限制，使得模型自由发挥的空间显著减小。体现在与提示信息相关的内容在输出概率上得到了显著增加，导致更容易造成信息茧房。
通常，越长的上文代表了越丰富的信息，这种丰富的信息使得下文输出的不确定性逐渐减小，从而能够输出更符合人们预期的内容。这种闭环的相处之道使得AI赋能带来的收益越来越小，这是因为信息在闭环处理中变得越来越少。具体来说，更符合人们预期的内容会产生舒适圈，而舒适圈内的信息让人感到和谐。但是，让人感到和谐的信息并不一定正确。开尔文爵士曾预言：“物理学的大厦已经建立起来，只是上空飘着两朵乌云。”而正是这两朵让人并不舒适的乌云颠覆了经典物理学体系，促进了现代物理学的发展。
打破闭环的武器是引入闭环以外的信息，新信息与旧信息的交融能够创造意想以外的信息。闭环与外界的接口源于人类自身，无论是输入中引入的新思考还是从网络中检索的新文本，其引入的源头都是人们自己。在AI赋能的新时代，时刻让自己保持“新鲜”，让AI赋能下的循环永不闭合，是必然要适应的常态思维模式。
从被动的信息供给 向主动的信息守护转变
科学技术是中性的，是人类对自然规律深入探索的结果。但是，AI技术不仅能够正向赋能，信息也不仅只流入好人的思维。怀揣不良意图的人们也在享受着技术的红利，他们可以使用“思维链”技术获取更先进的作恶手段、可以引入深度伪造技术将自己包装成为完全不相关的身份，甚至可以将AI模型训练成为恶意的智能体……可以说，人们面临着比以往更严峻的信息威胁，这也给法律从业者的工作带来了更难的挑战。
AI技术的反面源于信息的不限制供给，这种不限制供给为不良意图提供了成长的“温床”。
一方面，人们对自身信息的不限制供给造成了隐私泄露，而隐私泄露会为不良意图提供特定的目标信息。在实践中，AI技术显著提高了犯罪分子的信息利用能力，使得他们可以基于目标信息进行更细粒度的犯罪。典型的例子是犯罪分子仅利用一张照片就可以生成逼真的视频进行针对性欺诈。因此，在AI赋能的背景下，更需要人们提高对自身隐私信息的管控能力，主动限制自身信息的输出过程。当犯罪分子难以将目标的隐私信息融入犯罪意图时，他们的犯罪能力也会大打折扣。
另一方面，AI模型自身对信息的不限制供给造成了危险信息的滥用。模型对意图的善恶没有感知，因此会利用海量的储备知识为不良的意图提供有用的信息。当这些有用的信息与不良的意图相结合时，会对社会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当前的人们会主动利用不同的技术对模型进行调节，使得它们能够识别不良的意图并拒绝回答潜在的恶意问题，阻断信息向有恶意用户的输送过程。这些技术的核心是为模型注入正确的价值信息，从而使模型能够区分善恶并作出回应。
在AI赋能的时代，信息受到的威胁逐步加深，信息共享的模式需要从被动供给向主动守护进行转变，从而把安全意识融入AI技术与人类自身的思维循环。
以大语言模型为基础的AI技术给人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技术红利，人类正在经历新一轮的科技革命。它没有摸得着的机器，更没有看得见的互联，有的只是人们可以交互的虚拟智能体。这个智能体阅读了人类几乎所有的文本资料，融合了时间与空间上迥异的不同信息，从而实现了“纵有千古，横有八荒”的知识体系，能够给人们带来不同的交互体验。然而，要驾驭这种蛮横闯入的新知识，需要人们回到技术的源头，重新塑造与AI共存的思考体系，以“不否定、不将就、不闭环、不疏忽”的新模式构筑AI赋能下的思考新常态。（谭崎）
专家点评：当前以大语言模型为基础的新一代AI技术给各行各业带来了根本性的影响，新的科技革命正呼之欲出。历史上，每一次科技革命后都会催生出新的思想，以实现思想与技术的匹配，AI技术也不例外。我很高兴看到谭崎以主动求变的思路探讨AI赋能下的思考新常态，从技术的原理出发给出建议，希望此文能为各行各业的从业者提供新的思考视角，特此推荐。（点评人：徐恪，清华大学教授、计算机系副主任、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获得者）
【本文刊载于《人民法治》杂志2025年4月上（总第199期） 系列报道栏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