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我知道我犯错了，但是我家里情况实在太特殊了，一家人因为这件事不知道何去何从。”2024年春节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周，我收到了一封手写信件，寄件人是我承办的一起醉酒危险驾驶案件的上诉人王某某。
收到这起酒驾上诉案件之初，通过初步审查阅卷，依据上诉人的血液酒精含量、案件情节及证据，一审判决的定罪和量刑都符合法律规定，被告人自愿认罪认罚，上诉状中也对犯罪事实无异议，只是请求对其判处缓刑。考虑春节临近，同时上诉人处于取保候审状态，春节前我本不打算开庭。法律不外乎人情，春节后开庭处理也能让上诉人安心陪家人过个祥和的春节。
没想到上诉人在送达案件材料后，一直处于紧张焦虑状态，由于没有第一时间开庭，便寄来了这封信。为了安抚上诉人情绪，我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嘈杂，还时不时传来几声牛叫，他似乎听不清楚我的声音，只在电话那头大声回应，通话被迫中断。约半个小时后，电话被拨回来，在得知我是二审法官后，他不停地道歉，并向我解释他刚刚在牛棚里喂牛。当聊到案情时，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悔恨和无奈。
案发当日正值严冬，上诉人王某某因购买牛饲料，无证驾驶一辆无牌号的两轮摩托车，途中因天气寒冷，自饮了白酒御寒暖身，沿村内自建路行驶至与国道交叉路口时，被公安机关查获。经呼气式酒精检测仪初步检测，后经血液酒精鉴定，王某某血液酒精含量已经达到醉驾标准。一审被判处拘役二个月二十日并处罚金。
“我知道自己犯法了，但我真的不能进去！我希望判处缓刑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这个家！”王某某的语气愈加激动。“我们一家全是病人，就我还能干活挣钱，我要是进去了，老婆孩子活不下去，我的牛羊也活不下去了！”原来，王某某家境困难，一家三口均患有严重疾病，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就是他。近两年，在国家政策扶持下饲养牛羊，这才勉强维持生活及支付高额的医疗费用。
法官戴鸥（中）在普法宣传活动中为群众答疑解惑（张天娇 摄）
安抚好上诉人情绪，叮嘱他要遵守取保候审规定，不能再饮酒驾车，并得到他的保证后，我立即联系了一审法院承办法官。一审法院在案件受理之初，法官也了解到王某某家的特殊情况，但客观上其确实也存在无证驾驶的从重情节，几经考量和研究，多数意见认为，被告人无证驾驶摩托车的行为属于从重情节，依据量刑规范要求，不能适用缓刑。因此，从法律适用和考量来看，一审法院判决结果也无明显不妥。
维持原判于法有据，但王某某一家人很有可能重新返贫。改判缓刑，是否对法律规定进行了突破？王某某一家真的如其自述的那样吗？我一时陷入沉思。
“走！咱们去一趟被告人家里！”法官助理小呼边换衣服边打趣道：“戴庭长这是要‘踏雪寻真’啊！”2024年春节假期刚结束，冒着鹅毛大雪我们一行驱车来到了王某某家中。60千米的路程因为大雪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大家还专门重新走了王某某案发时驾驶摩托车走过的路，自建路已经被皑皑大雪覆盖，难寻踪迹，我们不得不乘车小心经过。
警车开进村里，一幢在政府帮扶下盖的平房和一个牛棚映入眼帘，这就是王某某一家的全部资产。到达他家时，站在大门口等待我们许久的王某某已经满身是雪。一家人愁容满面，感觉不到一丝过节的喜气，在询问下得知王某某的病情加重，可能又要进行一次手术治疗，一家人的生活将雪上加霜。王某某说：“我知道自己的行为违反了法律，应该受到法律的惩处，我也将家里的积蓄全部交了罚金，这次违法犯罪也是因为临近过年着急买牛饲料，骑摩托车太冷了，半路上想着喝些酒御寒，但我并不是故意违反法律规定的，如果我要被关起来，我家里的牛羊就全活不成了。”说到最后一家人都哽咽了。
回到单位后，我和合议庭成员一起再次研究这个案件，实刑还是缓刑，此时抉择的不只是一起案件，更是一个家庭的明天，我一定还可以多做点什么。合议庭成员均认为本案一审宣判后，“两高两部”印发的《关于办理醉酒危险驾驶刑事案件的意见》开始实施，一审据以从重处罚的无证驾驶机动车情节已经被修订，其无证驾驶摩托车不属于从重处罚情节。这就意味着对于王某某的刑罚有了调整的可能性。是否适用缓刑，应当综合本案全部情节予以考量。
经过开庭审理并与王某某所在村委会沟通协调，2024年2月28日下午，我们再次来到了王某某家，此时皑皑冬雪已经开始融化，那条乡间道路也在白雪中清晰显现。我们带着二审判决书，向王某某宣告以危险驾驶罪判处王某某拘役刑二个月二十日，缓刑三个月的判决结果。王某某一家非常激动，保证从此以后一定不再饮酒上路，在村里也会以身说法告诫他人严守法律红线。宣判后，合议庭又对王某某进行了判后答疑，对其解释了改判原因及量刑依据，并告诫其要严格遵守缓刑社区矫正要求，按时报到。
法律不是冰冷的条款，司法可以是有温度的力量，在现有法律范围内，合情合理地对相关违法行为宽严相济，对解决社会矛盾有很大帮助。一件“小案件”，背后映射的却是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的“大问题”。我想这是一份有温度的判决，“缓期”不仅是刑罚执行方式，更是“减缓”了一个家庭的困苦，“安缓”了春天前的又一个寒冬。（内蒙古乌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二庭庭长 戴鸥）
（本文刊载于《人民法治》杂志2025年1月上 履职栏目）
